一轿子落地时，云岫的膝盖撞在硬木轿板上，疼得她倒抽一口气。外面没有迎宾乐，
没有红毯，只有两扇漆黑的侧门缓缓开启，像巨兽的嘴。她被推了出去。
风卷着枯叶打在脸上，冷得像刀子。脚下是青石板，泛着湿滑的霜气。
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裙——藕荷色绣银线海棠，裙摆宽大得几乎拖地，袖口缀着珍珠流苏，
走一步就叮当作响。这不是她的尺寸，袖子长出一截，腰身却紧得勒进肋骨。“进去。
”老太监尖声催促，“王爷等着。”云岫咬住下唇，指甲掐进掌心。
她知道等她的是谁——镇北王沈玦。三年前，他亲手将王妃谢清漪葬入北岭寒松林，
据说那夜风雪如刀，他抱着棺木跪了一夜，第二天睁眼便杀了三十七名侍从，
只因有人说了句“节哀”。坊间传他疯了。也有人说，他从未爱过女人，
谢清漪根本不是王妃，而是……话到此处，总有人压低声音：“嘘——那是死罪。
”云岫被推入正厅时，沈玦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。玄色蟒袍垂地，肩线笔直如剑。他没回头，
只抬手轻轻一挥。“抬头。”声音不高，却像冰锥扎进耳膜。云岫缓缓抬头。
烛光映在他侧脸上，轮廓锋利得能割伤人。他终于转过身，目光落在她脸上，
一寸一寸地扫过眉、眼、鼻、唇，像在比对一幅画。然后，他走近。靴声沉沉，一步，一步，
踩在她心跳的间隙里。他伸手，两指捏住她下巴，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。云岫被迫仰头，
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。“像。”他低语，却无半分温度，“七分。”云岫屏住呼吸。
“从今日起，你学她。”沈玦松开手，转身走向案几，抽出一卷纸拍在桌上，
“点茶、抚琴、行礼、说话……连走路的步幅都不能差。若像，活。若不像——”他顿了顿，
指尖轻敲桌面。“——死。”纸上是血红指印按下的契约，标题赫然写着：《影侍契》。
云岫颤抖着伸手去接笔。“等等。”沈玦忽然开口。她僵住。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，
通体青白，簪头雕着一朵半开的梨花。他走到她面前，将簪子***她发髻，
动作轻得近乎温柔。“这是她的簪子。”他说，“以后，你戴它。”云岫低头，
看见自己映在铜镜中的脸——苍白，惊惶，发间那朵梨花却开得凄艳。她签下名字的那一刻，
窗外惊雷炸响。雨，开始下了。云岫的住处被安排在“听雪轩”——王妃生前最爱的居所。
屋内陈设未动分毫：紫檀木琴案上搁着半卷《诗经》，香炉里还残留着沉水香的余烬，
床帐是月白色，绣着细密的竹影。老管家亲自送来换洗衣物，垂首道：“姑娘小心些，
王爷每日酉时必来此处坐半个时辰。”“他……来看我？”云岫低声问。
老管家摇头：“他来看‘她’。”云岫心头一颤。“王妃……究竟是什么样的人？
”老管家沉默良久，才低声道：“温柔，聪慧，善琴棋书画。但最特别的……是她笑起来时，
右颊有个酒窝，极浅，不细看看不见。”云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颊——没有酒窝。当晚，
她对着铜镜练习微笑。一次，两次，十次……直到脸颊酸痛，嘴角抽搐。
她试着用左手执笔写小楷，模仿王妃惯用的柳体；她翻出王妃留下的茶谱，笨拙地学点茶，
手腕颤抖，茶筅打翻了茶盏。第三天夜里，她终于成功打出一朵完整的乳花。正欲松口气，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沈玦来了。他站在门口，目光扫过茶案，落在那碗尚温的茶上。他走过去，
端起茶碗，轻啜一口。云岫屏息。他放下碗，一句话没说，转身就走。云岫以为自己失败了，
心沉到谷底。可第二天，老管家悄悄告诉她：“王爷昨晚多喝了半碗茶。
”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，在听雪轩多留了一刻钟。第五日，沈玦命她抚琴。
琴是王妃生前最爱的“松风”，桐木所制，音色清越。云岫从未学过琴，
手指僵硬地按在弦上，第一个音便走调。沈玦坐在对面，眼神冷得像霜。她咬牙继续，
指尖被琴弦割破，血珠渗出，滴在琴面上，像一朵小小的红梅。“停。”沈玦忽然起身，
走到她身后。云岫浑身一僵。他伸手覆上她的手，带着她的手指按弦、拨弦，
动作精准而冰冷。他的呼吸落在她耳后，极轻，却让她脊背发麻。“她弹《山居吟》时，
第三段要慢半拍。”他声音低哑，“你太快了。”云岫点头，喉咙发紧。“再弹。
”她重新开始。这一次，她努力记住每一个节奏，每一个指法。弹到一半，沈玦忽然闭眼，
眉头微蹙，仿佛陷入某种回忆。云岫偷偷抬眼，看见他眼角泛红。那一瞬，
她竟生出一丝怜悯。第七日，宰相府的暗线来了。是个穿灰衣的小厮，
趁着云岫去药房取安神香时拦住她。“云姑娘，”小厮压低声音，“我家大人说，
只要你愿意递消息，每月五十两银子，事成另有重赏。”云岫冷笑：“递什么消息？
”“王爷近日与兵部密谈，涉及北境军防。大人想知道……他到底站在哪一边。
”云岫盯着他：“你们想让我当细作？”小厮笑：“你本就是个影子，何必执着真假？
替身而已，谁真谁假，重要吗？”云岫猛地攥紧袖中玉簪，尖端刺进掌心。她没答应，
也没拒绝。但那一夜，她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，脚下是万丈深渊，身后是沈玦冰冷的目光，
而前方，是一幅被风吹开的画卷——画中人模糊不清，却让她心悸。第十日，她发现那幅画。
那天打扫书房，她碰倒了一个紫檀木匣。匣子摔开，露出一角泛黄的绢布。她蹲下身，
犹豫片刻，还是抽了出来。是一幅卷轴，用油纸层层包裹，封口处贴着火漆印，
印纹是朵残缺的梨花。她不敢打开。可那晚沈玦喝醉了，抱着空酒壶坐在听雪轩外廊下，
嘴里喃喃念着一个名字：“阿沅……阿沅，你为何要走……”云岫心头一震。阿沅？
那是王妃的小名？她想起画卷上的梨花——王妃最爱梨花，这名字，
莫非……好奇心如藤蔓缠心。她决定冒险。第十三日，沈玦接到军报，连夜奔赴北境。
王府守卫调走大半。云岫等的就是这一刻。夜深人静，
她潜入那间尘封已久的东书房——据说是王妃生前处理文书的地方，三年来无人敢进。
月光透过窗棂，洒在书案上。她找到那只紫檀木匣，颤抖着揭开火漆，缓缓展开画卷。
绢布泛黄，墨色却依旧清晰。画中人端坐于竹林石上，一袭素白衣袍，手持一卷书，
眉目如画，气质清冷。那人……云岫瞳孔骤缩。那不是女人！画中人面容俊美如谪仙，
眉眼间竟与沈玦有七分相似！只是更柔和，更忧郁，唇角微扬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。
她猛地看向落款——“壬午年春，自题于北岭听雪阁。清漪。”下方印章，
赫然是三个字：谢清漪。云岫如遭雷击，踉跄后退，撞翻了烛台。火光倾倒，映在画上，
那人的眼神仿佛活了过来，静静望着她。她终于明白——真正的谢清漪，不是王妃。是男人。
而她，一个女人，被逼着模仿一个根本不存在的“女性王妃”，扮演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。
她颤抖着伸手，想再看一眼那张脸。就在这时——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。铁甲摩擦声，
刀鞘轻撞地砖。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穿透门板：“谁准你动阿沅的东西？！”门，
被猛地踹开。沈玦站在门口，铠甲未卸，脸上溅着血迹，眼神如噬人野兽。
他一眼看到云岫手中的画卷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“你……看了？”云岫张口，却发不出声。
沈玦一步跨入，夺过画卷死死抱在怀中，像是护着最后的命脉。他盯着她，
声音嘶哑：“你知道什么？！你模仿的根本不是她！你不配！
……他才是……他才是我唯一的……”话未说完，他猛然抬手，似要打她。云岫闭眼等死。
可那一巴掌，终究没落下。沈玦的手停在半空，浑身颤抖，眼中翻涌着痛苦、愤怒、绝望，
还有一丝……近乎崩溃的脆弱。云岫睁开眼，看着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，
第一次觉得他不是神，也不是魔。而是一个被爱与禁忌撕裂的凡人。她缓缓开口，
声音轻得像风：“所以……你让我学的，从来就不是女人？”沈玦僵住。二沈玦没打她。
他只是死死抱着那幅画，一步步后退，靠在墙上，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云岫站在原地，
心跳如鼓。她看着他，看着那幅被珍视如命的男子画像，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痛楚，
忽然觉得荒谬至极。她三个月来苦练点茶、学琴、模仿笑靥、练习步态，
甚至刻意压低嗓音说话……原来，全都是笑话。她不是在模仿王妃。她是在模仿一个男人。
一个与沈玦容貌相似、名为谢清漪的男人。“他是谁？”云岫终于问出口，
声音平静得连她自己都惊讶。沈玦猛地抬头，眼神如刀：“你无权问。”“我有权。
”云岫往前一步，“我替他活着，替他呼吸，替他笑，替他死。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。
”沈玦冷笑：“你以为你知道了就能活？”“我不知道，才会活到现在。”她直视他，
“但我知道，你让我学的每一件事，都是错的。王妃的茶艺？谢清漪是男人，他会点茶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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