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我供奉流水一样的事物
文/南风子
1
有一次,我在旷野赏星。
青草漫漫。山风猎猎。一山,一人,一帐篷,一种发呆。
紫黑色的夜空,宛如一块无边的神秘幕布。星星纷繁,点缀其上。颗颗光灿,硕大,孤独,棱角分明,宛如白铜锻造。似乎轻敲一下,就会发出震天动地的铿锵之声。我遇见了星空神性的一面。
不远处,一丛格桑花灿烂绽放,落满清泠的星光。美得令人心醉,又令人忧伤。我躺入其中,仰头看天。璀璨的星光,铺天盖地而来,让我一时恍惚,沉醉得无法自拔。我知道,星空中必有一颗只属于我的星,闪烁着令我心跳的秘事。
我沉浸于星空之美。但是,我知道我与星空还是路人。要做星光的知己,不是那么简单的事。不仅仅是有空之时看看它,不仅仅是无聊之时想一想它,不仅仅是一边数着星星,一边触摸往事中的悲伤与明媚。
我以前常迷路,或钟情推杯换盏,或忙于捕捞肯定的目光,变成一个忙碌的装填工或渔夫,与门前草尖上的露珠擦肩而过。当雨打芭蕉之时,我必然地、无可救药地成为失聪者。
其实,一颗星的微光、一株水草的青涩气息、一个记忆中的从来想不明白的傻笑、一处隐秘的风景,都是有用的。
2
每当夜寂无人,我就会看一些悲伤之书,缓缓流出泪水。以此,减少身体的浑浊。我要把一个个字凝视,直到将它们凝视成一只只蚂蚁。它们会背负我生命里的残渣远去。
今年的春分之日,我在日记本写下一些胡思乱想:今天,春天也似乎被一分为二。前一半,用来憧憬春色;后一半用来挽留春色。这多像我们美丽又忧伤的人生。前一半我们不断朝前方走;后一半我们不断朝身后望。
今天太阳直射点回到赤道,一天的时间也被平分了,白昼与黑夜等长。是的,人生也一样。阳光与阴影等长,期望与失望等长,快乐与悲伤等长,这些我也都经历了。
剩下的,我想做的是:朝向目标行走,与停下看风景等长。
3
前年,八月既望,我和好友数人,一起登上二酉山。
月光倾泻如瀑,松涛涌动,空气清新得一如十八岁的雨季。汉白玉塑的陶渊明像,散发着温润的白光,一如我读《桃花源记》时的所思所想。
凉风起了,我觉得一定有另一个我,是眼前竹林中的一棵竹笋。一层壳是绿松涛,一层壳是白月光,一层壳是蓝诗意。下山之时,我小心翼翼地走着。我仿佛背负着这根竹笋,像走在极薄的冰上,生怕一不小心,打破这个易碎的自己。
我又想起,有一次见过的桃花水。
那一河的桃花,令我震撼。清亮的水,绯红的花;一朵波涛推动另一朵波涛,一瓣桃花推动另一瓣桃花,一种柔美推动另一种柔美。这是昨夜春雨的作品。或许只有桃花源,才有这么美的桃花水。
读初中时,在一本小说里看到桃花水三个字,一见而惊艳。每次读到它,我总是很慢,一字一顿,桃——花——水。练字的时候,也会无意识地写到“桃花流水鳜鱼肥”。终于见到了。河水几乎是透明的,仿佛是大地的眼泪。因此,我看见了许多的美。一株水草摇动另一株水草;一只白鱼惊醒另一只白鱼;一种记忆晃动另一种记忆。
我清晰地看到:故乡屋后,日色入松林,一个少年,躺在碧绿的松针上,看着白云,看着炊烟,看着缥缈而心心念之的未来。他在构思写一封信,一封到广州的信,信里有他的秘密。这个镜头,每次冒出我的心头时,我都是赶忙掩盖。那时,我却轻轻地打开了。
做一个闲情主义者,人生何处不风景?
4
还有一个春日,我在花田村看万亩梯田。
一个老农,戴斗笠,穿蓑衣,正在耕田。灰青色的大牯牛挽着犁,铧开水田。一道道沟,又深又直,像是写给春天的一行行赞美诗。这样的诗句,有力度,有深度,痕迹不仅刻在大地上,还将刻在每个人的五脏六腑里。哪个人能不食五谷?我以为,农人今生今世的证据是最充分的,最厚实的。
沉睡了半个秋天、一个冬天的水田被掀开了衣襟,由此引来了一些麻雀。它们在水田的胸脯上,跳跃,啄虫子。吃得欢了,就飞上柳树,啁啾个不停。柳树一时长满了嘴。
我平生第一次听到柳树的声音。
还有一次,我一边漫步在杜鹃花海里,一边做了个算术题。
我在算我到底看过几次杜鹃花。要算清楚,得分三个阶段。从我记事的四岁开始到十二岁,我每年看过一次。因为每年去一次阿姨家,而阿姨家的屋后即是开满杜鹃花的大山。我不仅要看杜鹃花,还要吃杜鹃花,有点酸,有点涩,有点甜,但我吃得嘴唇红艳。
十二岁之后,我读中学了,三年会去阿姨家一次。十八岁之后到现在,我竟然只看过一次。那次,我正读大学四年级,她来西南大学看我。我们一起爬上了缙云山,她看杜鹃,看云,看风;我看杜鹃,看她的唇,看她的裙……
这一算,我的心一惊。我本以为,我看过上百次杜鹃花。但其实我只看过12次。想到这,我竟忍不住掩面而泣。很多美丽的花,一生不过能看那么几次;很多美丽的笑,一生不就只能见那几回。
每一朵怒放之花,早已藏有凋零的模样。如果,花开不醇酒,不定睛,不高歌,那么凋零就成了人生的底色。
5
我爱做盆景。只是做不好。
一只素陶盆,一块青苔,就是一个小小的盆景了。养苔,是养一片生意,抑或一种隐逸之气?
取一株石榴,种在瓦盆里,再放上一个陶瓷的樵夫。这个樵夫,也许就是自己的一部分?缩天地于尺寸,涵宇宙于盆内,这算得上是一种心灵风景吗?冥想中,潜行青苔之上,吟风煮雨于石榴花下。盆中真个日月长!
这让我想起沙子城堡。海边的孩童,爱这个游戏。他们抟沙成城,筑石成市。一个个城池井然有序。他们因此欢呼雀跃。当浪涛来袭,城池纷纷陷落。他们难掩伤心的神色,但依旧兴高采烈地继续修建。一次次坍塌,一次次重建。他们无所谓得到,也无所谓失去。他们是天地间的赤子,是得“大自在”的人。他们不被“得与失”的概念所框定。
他们建沙城的身影,是令我泪目的风景。
6
自由穿梭于过去与现在之间,或许是一种意境养生法。
十几年前,一个少年每天清晨站在门口等姐姐。姐姐挑着一担井水,两个大木桶,一晃一晃。桶里七八个莲蓬,半沉半浮,被井水泡得冰凉。少年贪婪地掰开莲蓬,那滋味,甜,脆,冰,爽。
而今,每个早晨,我总爱捧一杯茶,坐在小院木凳上,看着云海笼罩的空山,神思有点恍惚。我行走在水泥与玻璃的森林里,常常随着银子的光而行,杂花野草少见了,黑甜的梦少有了。因此,心灵喜欢跑向空山,就像蜜蜂飞向花朵,就像花朵朝着春风,就像青春奔赴梦想。
有些夜晚,我会梦到我回到江南水乡,伫立田埂,静静地看着家门前的水田。亿万禾苗在拔节,发出了微小又浩荡的声响。那声响就是大地心脏的跳动声。
我在星光下,看水稻的长势,看田里的水多水少。有的要放水,有的还得继续蓄水。夜里稻田的空气与白天不同,似乎洋溢着一种淡淡的香味,很纯正,很养鼻。水稻是草木之秀,自然如此。
忙完了,我徜徉在田埂上,欣赏两种星空。一种星空在天上,一颗颗星星,硕大,晶莹。晶莹到感觉一碰即碎。一种星空在水田里。一块水田就是一块星空,一块块星空从家门蜿蜒到远处的山脚。星星们躲在禾苗下,躲闪着,亮晶晶地,带着一丝丝的清凉的水汽。
一颗黄连,放在杯水中,苦涩难咽。浸入一潭清泉,微苦爽口。如果苦难注定如山,何不将时间延展为长江与黄河?
7
我还想到了一种心灵风景制造术。
一直记得年少时的杏花。当然,家里种杏是为了吃杏。一开始,我也不例外。
直到有一年的春天,父母在田间忙碌,我做好了饭送给他们吃,路过菜园。这株老杏树长在菜园的一角,临着一个池塘。池水清澈透明,鱼儿在水里划波劈浪。阳雀的叫声,又圆又湿,声声润耳。
我被那一树繁花惊住了。
好繁盛的花,层层累累,洁白,晶莹,阳光下闪烁着梦幻的光泽。花朵是那么轻盈,把我的心带飞起来;又那么沉重,把树枝都压弯了。一枝繁花,几乎吻到了菜园旁的一池碧绿的春水。
我木在那里了。这是我第一次被美震撼。此时的菜园,有了一种美的气质。三月、杏花和江南,这些字眼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变得闪光起来。
多年以后,每当风刀雪剑逼人而来,我就回放这个镜头,对抗那些刺骨的冷。
8
还有,和初恋的她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,不都是在制造心灵风景吗?
和她并肩站在屋檐下看雨。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中。陪她吃羊肉汤,看着她细嚼慢咽,帮她擦掉嘴角的饭粒。有一次,给她煎一条鱼,尽管鱼皮有点焦了,但是我们都很欢喜。秋风起时,摘下一盒桂花寄给她。把冬天里最洁白的一捧雪,藏在瓷瓶与誓言里。
和她一起看过一次桃花。后来,桃花又一年年地回到了那棵树上。而那个春天,却再也没有回到我生命的四季中。
我留不住她,就像留不住衬衫里的春风,留不住眼中的热泪。她喜欢一个人静立在桃树下,桃花是她的知己,是她的无话不谈的闺蜜。我在桃花面前默默地倾诉心事,桃花听见了,她会听见吗?
我还在做她教的那道菜——腌笃鲜。春雷大作、春雨淋漓的晚上,蛰伏一冬的笋芽被唤醒,奋力破土而出,日渐茁壮。她将之轻轻挖出,江南名产——雷笋,就到了厨房。轻轻一扭,灰壳脱落。肥硕的笋身,洁白如玉,和她的手臂一个颜色。
用开水焯好雷笋,迅速切成菱形片。二三两火腿切丁,一同入砂锅。中火慢焖半个时辰,又加上半斤五花肉,再细炖半个时辰。香气渐渐浓郁,四溢开来。奶白的汤色,嫩黄的雷笋,鲜红的火腿,再添上一撮翠绿的葱花。一盆腌笃鲜好似一幅江南春色图。肉鲜,汤也鲜,不过最鲜的还是笋,或者其他。
这些甜蜜到心痛的时刻,是记忆里的一颗又一颗星星?
9
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,我在桃花源的铁铺徘徊。
那火烧旺得很。拉一阵风箱,出一身汗水,不由地想起嵇康打铁的故事。“岩岩若孤松之独立”的大才子,裸露着上身,在奋力打铁。茅草棚下,冠玉般的脸,古铜色的臂膀,漆黑的炭,赤红的火焰。他锤炼的不是宝刀,而是无处安放的旷逸。他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写得极好,骂尽天下蝇营狗苟之辈。他当然不是与山涛绝交,否则他怎会在临刑时把儿子托付给山涛,他是与名利绝交。
旁边就是陶公祠。这两个人如果在一个时代,我想他们定是“会须一饮三百杯”的好友。和陶渊明喝米酒得放开些,他有时爱用头巾来滤酒,可能会有股子味道。不过酒中有旷逸的成分,终究芳醇,令人神往。陶渊明用文字造出了一个桃花源,这不得了,几乎容下了天下人的梦与诗意。
我们的过往对视过往,我们的心灵返观心灵。我们的生命因而风景,风景因而生命。
10
今天,我在一片一片地拓宽这些心灵风景。
而我的余生,或许就是为了供奉这些拓片。
它们会让我不断减少,像春天会减少成高山花开,秋天会减少成一池残荷。
凡是会被流水带走的,就无需用绳缚住。减少,不断减少,直到把自己减少成一个双手合十的自己,把自己减少为一江东流水。
作者简介:南风子,本名彭鑫,青年儿童文学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重庆文学院创作员。创作“红色少年诗意传奇”系列长篇儿童小说《红宝石口琴》等。长篇儿童小说《花田米童》、儿童文学评论集《新时代重庆儿童文学研究》、散文集《桃花源情书》分别入选2023年重庆市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、2023年重庆市文联主题扶持项目、2021年重庆市文艺创作重点扶持项目。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,东丽杯·孙犁散文奖,江苏省优秀科普作品奖。
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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